无浔.

22 Jul.

夏至.


 

       夏日雾蒙蒙的水汽在空中弥漫,树叶和树枝在潮湿热雾中若隐若现。几小时后,盛夏的第一抹阳光穿云破雾,洗凉粘稠的林叶,将金黄色的光束扩散至整片津港城。

 

 

 

    6月21日 早上6:30。

 

 

 

   秦驰从家中醒来,伸手拿过床头柜上的手机,点开了带红点的微信软件。

 

 

  第一条消息,昨天23:59。

 


    “那、那个,父....父亲节快乐。”

 

 

    是陈蕊的语音。

 

 

    再往下,第二条消息,昨天23:50。

 

 

    “好儿子,谢谢你陪我过节。”

 


    是父亲发来的。

 

 

 

 

 

 

     据说人们在人群中相遇的概率是百万分之一,但不同于偶然性的相遇,血缘永远是固定的。

 

     一边刷着牙,秦驰抬起手指点点屏幕,慢慢回复父亲的消息。

 

   记得昨天老人家开门时,看见自己的那一刻苍老的面孔上露出了何等的惊讶与意外。

 

 

 

    “你....你怎么来了?”扶着门把手,老人的嘴唇微微颤抖。

 

    “当然是来看望您的。”秦驰朝父亲轻笑一声,拎着袋子走进了屋里。

 

    秦浩关了门,两只枯瘦的手握在一起,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望着正在打量四周的儿子。

 

 

    好朴素。

 

 

     白墙上只挂了一只上了年纪的老钟,一副队里分发的日历;中式胡桃木沙发搭配瓷白色茶几,一小盆文竹,几本刑侦类书籍,除此之外客厅别无它物。

 

 

    喔,还有一个突然多出来的纸袋子。

 

 

    “爸,您怎么还站在那,快过来看看。”秦驰回头望见父亲还站在门口发呆,有些无奈地唤他,一边说着,他从袋子里捧出几盒永川秀芽、一份高白玉瓷茶具套装、两件夏季真丝短袖衬衫,一一小心翼翼地摆在父亲面前。

 

     “诶,你这......”秦浩愣住了,下意识想伸手拦住他,“我不用这些,你别——”


    可秦驰只是把老人有些发抖的枯手盖在自己的手心,一脸郑重地朝他缓缓道:“您别意外,这些都是送您的,您就收下吧。爸,”

 

 

     “父亲节快乐。”

 


 


 


    6月21日 早上6:30。

 

 

    按掉闹钟,路铭嘉揉着眼慢慢坐起身,借着窗外逐渐明亮的光线看清了房间。

 

    是自己家。


    门缝渗透进来煎蛋的香气,想必是母亲正在厨房忙碌。而他的父亲,或许已经换好制服坐在餐桌看报了。

 

    他下床,速速洗漱整理,走出了卧室。

 

    “爸。”他朝正在泡茶的男人挥了挥手,“早。”

 

    目光瞥到父亲手边那盒刚开封的小罐茶,年轻人的心里漾起一阵暖流。

 

    路正刚朝他笑笑,悠悠放下了水壶:“早啊。”

 

    空气里奔跑着鸟鸣的啁啾声,玻璃窗上挂着些许昨夜剩余的雨珠,在阳光里渐渐变得透明。

 

     路母从厨房里出来,把热气腾腾的煎蛋和热粥放在这两位大老爷们儿面前:“呦铭嘉醒啦,怎么,因为昨天是父亲节,所以今天只和你爸打招呼吗,我呢?”

 

   年轻人无奈地笑笑,抬勺舀起一口香粥:“是是,妈,早安。”

 

 

 

 

 

    将纽扣扣好,秦驰认真看了看镜子里面的自己。

 

 

    这身警服,他不知已经穿了几年。

 

 

    想想幼时,那时候他仍旧童稚,只是觉得一身警服的父亲飒气又凛然,心中总怀着崇敬的心情向往着未来的自己也能成为像父亲那样的人。

 

    直到当自己也穿上警服、戴上警帽,胸口别着那闪闪发光的警号时,他才真正明白“人民警察”这几个字背负的是怎样沉甸甸的责任与使命。

 

    他会苦恼于枪法的不甚精湛,会郁闷于案件的难以突破,偶尔也会对着警帽叹气。 

 

    所幸一直有个身影陪在自己身边。 

 

    不再挺拔魁梧,不再高大威猛,只是佝偻的、苍瘦的,却屹立的、坚定的。

 

 

    父亲的身影。

 

 

      娄颐说的对,秦浩确实是个称职的父亲。既坚持工作,又不忘顾家。孩子降生的代价是带走他的另一半,失去了可以扮演母亲角色的爱人,秦浩作为父亲没有选择将孩子丢在托儿所的角落,而是始终坚持给他双倍的关心来抚养他长大。小时候秦驰坐在警队办公室上给他清出来的一张椅子上望着父亲忙碌的身影,还不觉得有什么,到现在回首,他才明白他的父亲为了维持对孩子的陪伴与关心,付出了太多太多。

 

 

    虽然,他曾把这个身影狠狠甩开过。

 


   关上车门,秦驰发动了汽车。jeep在钢铁森林间穿梭,街边黄葛树的枝条在微风中摇曳。一个红灯截止住车流,秦驰扶住方向盘,望着面前正在缓缓踱步过马路的白发老人,有些出神。

 

     父亲的头发,也是发白的。

 

    一线的工作使这位单亲爸爸很早就累脱了相,却还是不得不坚守岗位服务人民,不曾想逐渐老化的神经迟钝他的思维,老实巴交的性格又给他拖了后腿,到最终,便像铁链子一样拽出了个严重的失误。

 

 

    那天秦浩被批评,秦驰记得自己也去了。

 

 

    自己当时做了什么?

 

 

    当着各位领导毫不留情地斥责他的父亲,一脸坚决地讲“对人再对事”,甚至出来后当父亲低声下气地求着自己能不能安排个文职工作时,他没有搭理已经两鬓斑白、憔悴不堪的父亲,他只顾着跟屏幕那边的领导们寒暄,到最后,他只是冷冷丢下一句话——

 

 

     “您当初就不该选择警察这个职业。”

 

 

     想必那时父亲一定气得当场掉眼泪吧。

 


     红绿切换,眼前的老人已不见踪影,秦驰眨了眨眼,右脚慢慢松开了刹车。

 


    他还记得那天自己升任二级警督,在表彰会上,当自己喊出那一声爸时,父亲脸上是怎样的惊愕,到后来自己请父亲吃饭,老人又是怎样的感慨万千。怎么说

 

 

    他该感谢714吗,给了他一个机会重新和他的父亲相处。

 

 

     所有冰冷隔阂都随着一场失忆分崩瓦解,使他有了机会拾起那些被弃置已久的亲情,重新构筑起和父亲的情感联系,而最终能再次握住那双记忆中温暖的大手。

 

 

      哪怕它们已经变得瘦骨嶙峋,血管凸露,痕迹斑斑。

 

 

     但秦驰知道,他不会松开。

 

     他心中怀着对过去所作所为的深深愧疚,他明白自己亏欠父亲太多。

 

 

    他会慢慢偿还,慢慢弥补,慢慢陪着秦浩变老。

 

 

   因为秦浩,是他的父亲。

 

 

 

 

 

     “妈,我们出门啦。”

 

      “好,再见。”

 

    跟着父亲踱步到地下停车场,走到车边路铭嘉开口道:“爸,不然今天我来开车吧。”

 

      路正刚只是扇扇手,自顾自坐进驾驶座:“不用,我开车送你,再到市局比较方便。”

 

     “啊,那行。”年轻人摸了摸鼻头上的小痣,深知自己肯定拗不过这个下了决定就倔得不行的爹,只得乖乖听命坐上车的另一边。

 

 

    想想也就老爹在的时候自己才得坐副驾驶座,一般他可都是秦驰的专职司机。

 

 

     车开出地下停车场,游进车水马龙之间。路铭嘉倚靠在车窗边,细细打量着窗外迅速流过的一切城市面貌。漆成天蓝的轻轨缓缓驶进高楼大厦内,佩恩灰色的立交桥如同血管在头顶交错纵横,眨眼之间不知又经过了第几家店牌通红津港小面馆......

 

 

     真是悠哉啊。路铭嘉惬意地想。

 


    上一次感到这么悠哉还是小时候。

 


   孩童时期,他总喜欢跑到副驾驶上坐,因为可以跟父亲并肩的感觉很酷。虽然路正刚总是强调小孩子坐在前面很危险,可小男孩把安全带扣好后一本正经等他发车的模样总令他无奈地同意。小家伙最喜欢扭头打量一身警服的父亲,他觉得穿警服的爸爸是这个世界上最帅的人,是拯救世界的超级英雄。他会好奇地把爸爸的警帽抱起来端详,怀着朝圣般的心情抚摸那枚警徽,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帽子戴在自己头上。

 

 

    那一刻,他感觉头上这顶警帽在发光,自己好像也成为了那个可以拯救世界的超级英雄。

 

 

    小小的手心,从此攥紧了一个梦想。

 

 

    他要当警察。

 

 

     于是高三,路铭嘉不顾父亲阻挠,背着他偷偷改了志愿。在拿着那份来自中国人民公安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兴冲冲地跑到铁青着脸的父亲面前得瑟时,路铭嘉还不知道,他已经走进了那个父亲本不愿意开启的金丝牢笼里。

 

 

     而等他意识到自己深陷在这父系固若金汤的牢笼之中时,他已经又打完了一局扫雷游戏。

 

 

     没有用,哪怕自己毕业时的成绩优异无比,哪怕自己入队时义正严辞保证自己一定会好好履行职责,只要他姓路,只要他的父亲是津港市公安局主管副局长,他就只能被虚伪的视线包裹,他就没有机会靠近案件中心,他就只能被封尘在无尽的扫雷和蜘蛛纸牌的单曲循环里。

 

     他逃不出来。这些以保护为名的金属栅栏,缠绕着关爱化成的沉重枷锁。他知道父亲当初阻挠他是因为什么。亲身经历那些一线刑警才知道的血雨腥风,一路摸爬滚打,一步一步的坐到局长的位置,路正刚太清楚不过这条路上到底有多少残忍而不幸的危险和意外。哪怕出事只是百分之一的概率,他也不敢把孩子放在风口浪尖。



    父亲害怕失去他。



   路铭嘉从小就是个好孩子,他很少忤逆父亲。于是面对父亲默不作声的保护与敛藏,他握紧拳头,咬紧牙关,最终选择默默退回角落。却还是痛苦于日复一日的无所事事和浑浑噩噩,童年里的那个英雄形象蓦然被击碎,只留下父亲驻守在牢笼之外的背影。他一边挣扎着想要逃跑,又因外面那个身影而怯懦,就这样在矛盾中痛苦着。


 

      他恨过父亲。只是恨过。

 

 

      因为714出现了。

 


    简直不可思议,他竟然还有机会再次踏进现场。那天打黑除恶动员会他只是稍稍待了会儿便离场去了受害者家中,首次开始着手侦查工作。

 

    之后,就在秦驰受伤住院的日子,他又凭一己之力管控着整个支队的破案走向。学会怎么走访沟通,怎么击溃凶手心理防线,怎么揪出隐匿在电话背后的神秘人,怎么带队收队......

 

 

    困顿于囹圄的年轻人摸索到了这枚钥匙,于是开始不顾一切地慢慢撬开「父亲」庞大而沉重的枷锁。

 

 

    他确实做到了。

 


   到现在,不再会有人把他贴上路公子的标签放到角落供着,不再会有人用那种带着谦恭而不屑的目光扫射他,他们会配合他的计划行动,他们会和他哥们似的玩闹,他们会称他叫白头少帅。

 


 

    “咳咳.....”

 

    父亲的咳嗽声拉回了他的意识,路铭嘉扭头,帮他拧开了茶杯:“爸,您喝点茶。”

 

 

     “谢谢。”路正刚边咳边笑,接过儿子手里的茶杯,抿了口温热的白毫银针,“嗯,不愧是我儿子买给我的,真是好喝!”

 

 

     “哈哈.....”路铭嘉轻轻笑了笑,帮着父亲把茶杯放好,思绪像杯口飘起来的那缕白烟,又一次升起。

 


     其实,他如今能有这番作为,还是要多亏了那张「副支队长助理」职位调度申请书上路正刚的签名。

 

 

    就像当年如果没有父亲的允许,其实自己也没机会选择刑警这个职位。

 

 

    说到底......父亲还是爱他的吧。

 

 

    明明自己在办案时抓犯人不按程序来,骂完之后却还是被奖励吃了一顿寿司大餐;坐在炸弹车里时,他分明望见父亲的鼻头发红,眼泪充斥眼眶,强装镇静的声线有着明显的不安与担忧;立了三等功,父亲嘴上一直强调这不能骄傲,眼角的笑意却没停止流淌。

 

 

    是啊,他的父亲到底爱他。

 

 

     像是面对着幼时那个执意要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小男孩,父亲望着他满脸稚气的小脸,紧抿着唇最终只能无奈地扬起,然后由着他的小王子继续坐在他的身边。

 

    哪怕在面对那张申请书时,路正刚曾无数次地抬笔又放下。

 

    但最终,他还是选择让倔强的小狼狗奔跑向属于自己的未来。

 

 

    “铭嘉,到门口啦。”

 


    “喔......喔,好!谢谢老爹载我一程,我走啦,再见!”


 

    望着年轻人的背影融进阳光里,路正刚眯了眯眼,停留片刻,缓缓驶离了西关支队。

 


    手边,白茶热气腾腾。

 

 

 

 

 

     坐在办公室里,秦驰又听了一遍陈蕊的那段语音,嘴角难以察觉地上扬起来。

 

     通过这段语音,他简直可以想象,陈蕊这小姑娘从知道昨天是父亲节那一刻起,是怎样的纠结犹豫,到底要不要给她这个所谓的“义父”祝贺,磨磨蹭蹭到逼近晚上12:00,才最终别别扭扭地、支支吾吾地发了句“父亲节快乐”。

 

     真是为难她了,哈哈。

 

    想想看,当年那个持着刀、满脸怨恨的小姑娘,如今已经在人民公安大学读大二了。

 

     他老感觉给她当家长见老师、到714仓库坦白一切、送她到阳光岛去.....好像还是前几天的事。

 

  

    时间.....真是不可思议的事物。

 

 

     记得第一次碰见她,这小姑娘凶狠到直接割坏了自己的警服外套。还老是跟踪他,坚持不懈地蹲守在他家门口,结果被津港深秋夜晚将近零度的气温给冻发烧了......

 

 

    转眼长大了呢。

 

 

    秦驰欣慰地笑了笑。

 



    此刻,远在北京的陈蕊正趁着晨训休息的空档,悄悄打开手机查看秦驰的回复。


    “嗯,谢谢。”


    什么嘛,这人反应怎么这么冷漠......明明嫌弃着,少女的嘴角还是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意。



     那个人绝对不会知道他对自己而言有多么深刻的意义。

 

 

    秦驰曾经在她最为落魄、无家可归的时候,无条件地给了她一个庇护所,给了她一个依靠。


    他甘心自己被她捅了一刀,也坚持着循循善诱让她放下仇恨;他带她去阳光岛,鼓励她走向光明的未来。

  

     他会给她煮面,给她买卫生巾,给她家门钥匙,给她要格林娜的签名,像每个父亲都会做的那样跟她去见老师,在少女面露恐慌以为自己要再一次被丢下时心软告诉她自己不会这么做,只是陈蕊,你应该选择自己的未来。

 

 

    像是一座伟岸的灯塔,倏然照亮她混沌模糊的十八年。

 


    陈蕊不会忘记那天自己迈进高考考场时,她回眸看见的秦驰。

 

    那时候他刚出院不久,还在家里养伤,身体瘦削,站在年轻人旁边更是显得弱不禁风。他的表情很平静,目光如江水一般深沉。像周围其他的父母一样,他站在门口,目送着少女奔赴自己的战场。

 

 

    那一刻,陈蕊莫名的觉得格外有安全感。

 

 

   或许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的身后不再是只剩空荡荡,那里有人,那里有光,那里,有家。

  

 

    据说人们在人群中相遇的概率是百万分之一。

 

 

    秦驰因714撞上了这人群中百万分之一,说不上是注定还是巧合,纠结宿命论不是他的作风,不管怎样,秦驰都享受这个现在。

 

 

 

     “早啊秦队,您要的文件我给您送过来啦。”推门而入的是他年轻的助理,一边捧着文件一边走近他,“......看什么呢这么开心?”

 

 

    “没什么,就陈蕊昨天给我发语音,祝我父亲节快乐。”秦驰淡淡道。

 

 

    “哟,这姑娘怎么这么不厚道啊。”路铭嘉倒是不乐意,他嘟了嘟嘴,俯身勾住秦驰的脖子,凑在他耳畔低声道,“我算她爹男朋友,我怎么没收到?”

 

 

    “.......”秦驰推开他作妖的手,耳根有微微的发热,“少贫嘴,交完文件还不赶紧出去工作。”

 

 

   “好好,遵命我的秦队长。”年轻人得逞,笑嘻嘻地溜出办公室,只剩年长者抿着唇别过头去。

 

 

    窗外,盛夏的阳光热烈明媚。



                    ———end———


评论(2)
热度(36)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在极地写诗

© 无浔.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