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的终止不过一场死亡,死的意义不过重生或永眠,死亡不是失去生命,而是走出时间。”
——余华
血溅四方,浓郁的血腥味充斥这个压抑的小仓库。
身边的战友一个接一个倒下,身边吕超平日那张表情丰富的脸上已无血色,握着手枪的手是冰冷的。枪声凌厉,一枚无情的子弹穿透他的膝盖骨,他应声而倒。眼前一片混乱,倒在地上的尸体在两个方阵逐渐累计,秦驰听见枪声,听见嘶吼,听见自己在心里痛苦地哭嚎。
又是这个场景。
如附骨之蛆般缠着他的噩梦。
他紧紧攥着那把手枪,匍匐着艰难地挪到油桶后方,当他努力抬起手扣动扳机时,忽然一枚划破空气飞速撞来的金属颗粒重重打在他的额头上。
视线瞬间染成血红。
“呼——”
急促的喘息把路铭嘉吵醒了,望着男人无法抑制地战栗,年轻人赶忙把他深深地搂进怀里——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秦驰肌肤上泛起的凉度,像是过去的融冰残余的冷意。
“小路.....小路.....”心间还残余着梦魇的余悸,秦驰紧紧缩在年轻人温热的怀里,不停地、颤抖地吐息着——他太迫切地需要一个依靠给他安全感、真实感,让他相信绝望的过去只是一个梦境,而非惨痛的现实。
“没事的,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路铭嘉轻轻抚摸他的后脑勺,不厌其烦地在他耳畔重复着抚慰的话语,眸底盛满深深的心疼。他轻吻秦驰额上那个依稀存在的伤疤,希望以此抚平他皱起的灵魂。
窗外冷雨淅淅沥沥。
墙上那只时钟不知走了多久,怀中人才终于再次沉沉入睡,路铭嘉却难以入眠了。
他知道为什么这几日秦驰会如此频繁地做噩梦。
只可惜,他无法阻止。
清明时节雨纷纷。
凉丝萧疏,洇湿笔挺的警服。
苍白,墨绿,藏蓝,深灰,乌黑。
这是满目里所有的色彩。
墓园里仿佛堆积满了沉重的空气,压抑令人窒息。一排排整齐的墓碑矗立眼前,上方的每一张相片都如刀锋刺入内心。
秦驰知道自己就不该来。
因为这画面实在太沉重,太沉痛,太残酷。今年烟雨如期至,昔日故人已不在。他以为那么久了他可以放下,但事实上,孙有为的名字、吕超的名字、其他兄弟的名字,甚至邱冬阳的名字,从始至终就如同无法复原的伤疤,烙在自己心上。哪怕自己把它们深深藏好,可是只要回忆的雨水一沾湿,疼痛的神经便立刻苏醒,撕扯他的身体。
可是他知道自己也必须来。
因为他是714唯一的幸存者,因为他是那些亡去故人并肩作战的战友,因为他是秦驰。他知道这个心结是他无论如何都抹不去的伤痛,他清楚自己必须要经历这必须经历的、撕裂般的沉重。
冷风吹过,是人间刺骨凉。
银白色的警号泛着淡淡的光泽,秦驰同所有人一样缓缓摘帽,为牺牲的战友们默哀。
路铭嘉站在男人的身旁,悄悄用余光去看他。
眼皮下垂,瞳孔暗淡,眼睑泛红,双唇紧抿。捧着警帽的手在微微颤抖着。
他一定很疼吧。
路铭嘉在心里不可抑制地叹了口气。他有事先暗示过秦驰扫墓这件事,为的是让他有个心理准备。虽然对方一脸冷静地告诉自己会没事的,可是到了现场,谁还能抑制得住心底那些被硬生生抖落出来的难过呢?
他明白秦驰疼在哪。太复杂了,他疼痛的病因太复杂了。潮湿的雨天加剧生理上的疼痛,而心理上的创伤却才是真正伤害他的根源。
过去的回忆如锋利的刀刃,缓慢无情地切割秦驰的身体,再一次逼迫他去目睹那些枪林弹雨、鲜血淋漓。
而他却,什么也帮不了他。
他也好疼。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
警察们接连献花,素白的菊瓣上滚着露珠,却不知是雨还是泪。一朵朵,一束束……他们把怀念借着鲜花寄给他们,活着的人们把留念寄给离开的英雄。
轮到秦驰献花了。男人慢慢蹲下身去,把那束洁白的菊花虔诚郑重地放在了碑前,却没有立即起身,他端详着碑上的照片,那些明眸皓齿的爽朗笑颜,都覆上了令人难过的黑白。
所有人都默默矗立着,沉默着看他的一举一动——没有人催促他,大家都明白。
“我.....我来了,老朋友们......”秦驰双目噙泪,声线哽咽,“我来了.....”
哪怕714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可只要一闭眼,他们满身鲜血的模样,就会像无法沉降的泡泡浮上脑海,每一次,都在拉扯着秦驰,给他唯一幸存者劫后余生的痛苦。
寒食年年怆客心。
“嘀嗒——”一滴凉雨落在了他的颊边,给了他一瞬间的清醒。秦驰微微吸气,空气里弥漫着的草木气息便充斥满整个鼻腔,他望着眼前肃穆的黑色墓碑,恍然间想起之前做过的一个梦。
那好像是他昏迷时的事了。梦里和以往不同,阳光四溢,柔风煦煦,那帮牺牲的战友围在他身边,笑意盎然,同他热切地寒暄着。
谈话具体什么内容他都不记得了,唯一记得的,是离别时,吕超拍着自己的肩膀,郑重其事说的那句——
“秦驰......替我们好好活着。”
他会的。
秦驰最后一次抚摸了墓碑上镌刻的字体,准备起身离开,却因为膝盖的疼痛而又一次趔趄跌倒。
“秦队!”
路铭嘉第一时间挽住了他,扶着他的腰慢慢起来:“您没事吧,秦队?”
秦驰回头看他,年轻人清澈漂亮的眼眸里装满了紧张。他知道这次扫墓让路铭嘉担忧了许久,一是因为自己的伤口,二是自己的精神状态——路铭嘉生怕他一触景生情,又导致旧病复发,也随了他们去。
如果当年不是他,恐怕自己,现在也列在这片碑林之中了吧。
“我没事,小路,你放开。”秦驰朝他淡淡道,轻轻挣脱了他的手臂。
年轻人没说什么,接下来目光却始终紧紧地附在他身上。
凉寒袭人,云漫雾散。
结束献花,大家默默走离了这片弥漫悲伤的地方——只剩下秦驰,还矗立在原地,像是一根固执不肯离去的桅杆。
“秦队......”
路铭嘉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视线久久停留在那片墓碑上,踯躅着开口。
“该走了。”语气里是无法掩盖的心疼。
可秦驰还在看。太多了,亡去的故人太多了。714的弟兄,督察邱冬阳,他的叔叔秦莽.....
叔叔......
秦驰还记得那天防风林,秦莽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你不要成为我”后,永远永远地消匿在了那片散不尽的浓雾之中。
这是他敬重的长辈给他留下的最后的身影。
他明白,那是一种释怀。
“......”男人最后望了一眼他们的墓碑,微微闭上泛红的双眼沉默半顷,终于慢慢转身,跟着年轻人离开了这个地方。
“走吧。”脚步声远去,弥散在雨里。
墓前菊束洁白无暇。
有一种人,他们背抵黑暗,守护光明。
他们甘心在危险边缘徘徊,哪怕身负重创,也要拼了命的去拯救那些无助的魂灵,惩戒那些罪恶的亡徒。
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
人民警察。
一个在和平年代里,牺牲最多,风险最大的队伍。
他们用鲜血和生命诠释了对党和人民的无限忠诚,对公安事业的无限热爱。
他们站着,是一面鲜亮的旗帜。
他们倒下,是一座不朽的丰碑。
他们甘心负重前行,只为人间一片岁月静好。
他们是,人民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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